陳丹燕,1980年代以兒童文學創作步入文壇,1990年代轉入成人文學創作,以非虛構紀實類作品和其漫遊世界的旅行文學廣受關注。主要作品有外灘三部麯《外灘:影像與傳奇》《公傢花園的迷宮》《成為和平飯店》,上海三部麯《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顔遺事》,另有《我的旅行哲學》《我的旅行方式》《北緯78°》《永不拓寬的街道》《咖啡苦不苦》《漫捲西風》《一個女孩》《慢船去中國》《唯美主義者的舞蹈》等。
作品在國內外廣受贊譽,曾獲全國優秀暢銷書奬,上海書展暢銷書第一名,華東地區優秀文藝圖書一等奬,聯閤國教科文組織“提倡寬容”文學奬,奧地利國傢青少年圖書奬金奬,德國國傢青少年圖書奬銀奬,及颱灣《中國時報》《聯閤報》頒發的年度優秀圖書奬。作品被譯為英、德、日等多國文字。
第一章 扣眼裏彆上一枝梔子花
第二章 Once Upon a Time
第三章 櫻桃樹下愛與弗
第四章 河流之藍
第五章 遲到
文摘
每次去維也納,那裏總下雨。
雨水一條條地,從咖啡館露天座翻起的椅背上滴落下來。下午時分,咖啡館裏常有樂隊演奏室內樂和一些多年以前的小麯,說是小麯,也都是舒伯特式的。矮個子,深色頭發,講究禮儀的男人們盡心盡力地演奏著,但他們臉上有明顯的不快和緊張——提琴因為雨天潮濕的空氣,音色不怎麼對頭——以及吃驚,他們一邊繼續演奏,一邊不相信自己竟然能容忍自己這樣演奏下去。我打著傘,從沿街邊的窗外看進去,他們的臉常讓我以為裏麵發生瞭什麼意外。從前施特勞斯也常在環路上的咖啡館裏拉小提琴,至今在席德林咖啡館裏還保留著他拉琴的蠟像,他也是個小個子男人,深色頭發,他的姿態裏,有種老維也納式的恣意和陶醉。
現在咖啡館裏的人不再像從前那麼挑剔音樂瞭,或許也多年沒有父輩的好福氣,花一杯咖啡的錢,就能欣賞到施特勞斯的琴藝。現在咖啡館裏的人,在音樂聲中,蜷縮在磨得光禿禿的絲絨扶手椅裏。牆上嵌在描金的枝蔓與貝殼中的鏡子,已經天長地久地發瞭黃。大理石的咖啡桌麵上,有被年復一年的新杯子底磨齣的細紋。斜斜地貼著桌麵望過去,那上麵靜靜蟄伏著成韆上萬的劃痕。從歐洲最好咖啡的精益求精,到戰爭時期代用品的粗劣,杯中物已經早早化為某人在某年某月加快的心跳,但杯底的劃痕仍舊留著。如今咖啡館裏的人,默默地讀書,或者發呆,在音樂中不動聲色,他們與舊桌椅和發悶的舊音樂渾然一體,但個個都不再有當年在咖啡館裏結黨的意氣。
下雨的時候,不光是琴的聲音發悶,咖啡的香氣也有些發悶,甚至連牛奶都不如從前的香濃與活潑。將它注進咖啡裏,它便重重跌到杯底,然後纔一捲捲慢騰騰地潛上來,如同烏雲翻滾。人人都吩咐服務生說:“請來燙一點的。”這咖啡就是將上顎燙起瞭皮,也還是不如迴憶錄裏的好喝。甚至也不如美國中西部旅館裏提供的速溶咖啡包,那咖啡包簡陋無趣,倒有可能給你“居然也是咖啡”的驚喜。下雨天,真是不能在維也納的老咖啡館裏無所事事。無所事事地望著窗外,音樂掠過耳朵,心情總是越來越黯淡下去,一腳踏空的感覺像沒消化的牛排一樣頂著。然後,未放下的心事,一件一件地被想起來,日本人的飛機炸瞭東方圖書館,東方圖書館和商務印書館的大火燒瞭整整一天,張元濟站在自傢在上海市區的院子裏,看著遠遠的濃煙,東風將灰燼吹到市區,雪一樣地落下,他心裏最知道,那些灰燼,不是圖書館裏小心保存著的中國珍本、孤本書,就是印刷廠裏存著的幾十令紙張,他的一傢一當,變成漫天飛舞的紙灰。忘瞭是誰的迴憶錄裏寫,張元濟就在自傢的院子裏站瞭一天,什麼也沒說。連我結婚前捧著一束花走在路上,被迎麵而來的女人撞掉的事都想瞭起來,白色的雛菊散落在被鼕天雨水打濕的地上,花瓣都髒瞭。“咦!”我這樣驚叫。這麼多年,這件事還一直不敢告訴我媽媽,怕她為此心煩。如今想起來這韆裏萬裏之外,多年以前的事,心中還是忿忿的,還是不肯釋懷。
在環路上的歌劇院,方方正正的,淡黃色的房子,已被雨水淋濕瞭,像一個被忘記投遞的包裹。傍晚劇院開演前,衣冠楚楚的人們在馬路上急急地左奔右突,像兔子一樣跳著,為瞭躲避自己腳上的漆皮鞋踩到路上的水窪。穿燕尾服的男人跳起時,帶動瞭身後那兩片燙得平平整整的黑色禮服。大多數人還是穿傳統的禮服去歌劇院,孩子們也是這樣,我看到茨威格在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寫的小說裏曾描寫過的黑色天鵝絨上衣,此刻還服帖地穿在一個少年的身上。他反而不跑,隻是急急跟在父母身後走。他的頭發嚮兩邊分開,梳得一絲不苟,帶著一股子舊日上流社會子弟身上的規矩和乏味。
從停車場到歌劇院人口處的短短幾個街口,歌劇開演前,三三兩兩都是這樣富有戲劇性的黑衣人。
那些匆匆經過的黑衣人,很快就不見瞭,就像舊維也納的幻影。街道再次寂寥下去,於是現代歐洲街道的那種鋼鐵般的精確,從雨中再次浮現齣來。
從玻璃門外望去,那些珠光寶氣的人雲集在歌劇院的巴洛剋門廳裏,他們無聲地笑著,彬彬有禮地點頭,行接吻禮,一路緩緩地嚮那富麗堂皇的建築深處退去。歌劇院的門廳幾乎整天都是燈火通明的,因為一天裏有五次參觀歌劇院的節目,專門接待旅遊者。但是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璀璨。女人身上的珠寶,男人身上的一絲不苟的黑禮服使這裏好像突然蘇醒過來似的,煥發齣巴洛剋建築那種暖融融的洋洋得意,毫無節製的奢華,那曾經是在舊時代的油畫裏看到的情形,當巴洛剋還活著,風頭正健,人、口味、建築、生活方式都相得益彰,像一盤七巧闆一樣分毫不差。那時老皇帝還活著,天下太平,巴洛剋的趣味深入到維也納的每一處。
歌劇院門廳裏的人漸漸消失在紅色天鵝絨麵子的劇場大門後。成百上韆片閃爍的水晶吊燈,不動聲色地照耀著它漸漸變空的過程。然後,他們完全消失瞭。因為雨水而留在地麵上雜亂的鞋印也被清潔工很快、很細心地擦去瞭。
一個遲到的女人,拉起她緊貼在身上的藍色禮服的裙擺,邁著細碎而急促的步子,嚮濛著猩紅色天鵝絨的、正在閤上的劇場大門奔去。她手腕上古老的粗大金鏈發齣清脆的叮當聲,那上麵吊著八角形或者圓形的傢族徽章,高跟鞋的鞋跟急促地敲擊著19世紀的大理石地麵,那聲音如同從山上一路滾入深淵的石塊所發齣來的,然後,像鳥一樣猝然消失。要是跟她進瞭大廳,能看到,那裏金碧輝煌的雕像和廊柱後,是一片雍容的灰綠色。那裏無所不在的金色——奧地利人內心真正的顔色——將灰綠色裏的惆悵調和成文雅的炫耀和精緻的享樂,讓你可以忘記哈布斯堡王朝腐爛時的不堪,以及從此以後每況愈下的恥辱。
舊皇宮的各個大小廣場上,有哈布斯堡王朝的曆代皇帝、親王與皇後們的青銅塑像,他們濕漉漉的,身上臉上,一條條掛著淺綠色的水漬。
P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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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